安乐哲先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这个“老外”曾翻译过《论语》《孙子兵法》等中国传统经典,还曾荣获世界儒学大会“孔子文化奖”。
他曾接受凤凰网采访,替中国哲学抱不平——“说中国没有哲学”这是一个笑话;他还曾做客中国新闻网“中外对话栏目”,指出“和而不同是解决全球问题的唯一路径”。
安乐哲(Roger Thomas Ames)
与之相对的,正是中国哲学的不被认可的处境。安乐哲曾在加拿大一家诊所提及自己的的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医生竟然“惊奇地笑出了眼泪”。为了改变西方哲学传统中这种顽固的偏见,安乐哲致力于发扬光大中国古代哲学文本的深意。
或许是中西哲学的差异,以及“以其人之道”向西方证明的需要,有些读者阅读安乐哲早期的著作,可能会有“过度阐释”“支离破碎”的直接观感。
而在多年深耕之后,安乐哲终于找到了一以贯之的理解早期儒家经典的最佳方法——那就是他自成一格的角色伦理学,其核心即是如何理解“人”的问题。
安乐哲最新力作《成人之道》
不是用熟知的西方伦理学范畴去“套”儒家的文本,而是用儒家传统自身的概念词汇来讲述,以彻底避免被削足适履地理解——这在我们旁观的读者看来,就像是经历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仍是山”的升华。
这本新作在理论和文本之间找到了绝佳的平衡(或者说是双向诠释),不管是自诩深谙中国哲学的读者还是门外“小白”,都不免心有戚戚、击节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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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经典遇上“角色伦理学”
对于许多中国人而言,早期儒家例如《论语》,就像是过时的道德教训,尤其是在经历了“三纲五常”“礼教吃人”的历史之后。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翻译成英语的《论语》,失去了语言之美和其中深意,如同寻常的道德箴言。
而安乐哲则开门见山地告诉你,那些条条框框、那些生活准则并非根本,这就像是生活中的诸多角色及其规范,不是让你刻板地去遵从这些前人的指引,而是要有意识地自觉承担起来。
这种人生态度显著区别于“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当我们全情投入于互相关联、彼此相爱的生活之中,就能够发现生活的意义和最高价值。
即便只是在代入我们出生前就存在的各种角色,依旧有赖于每个人的想象力和批判性的反思能力。关于这一点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孔子关于“仁”的解答,他对每个弟子说的都不一样。
为了便于我们理解,安乐哲还拆字为解,指出“仁”字包含“人”和“二”两部分的深意,亦即每个人都是在与他人的关联之中成为人,如果没有至少两个人的存在,那就没有所谓一个“人”,“仁”就是这样一种升华关系并成全自我的能力。
作为一名“西儒”,安乐哲一针见血地指出东西方哲学理解世界的根本差异,西方哲学在追问什么是人的时候,总是将人抽象化和去语境化;而在儒家哲学看来,我们是谁与我们过的生活实则是一回事,脱离了生活的现实情况,也就不存在“我”。
中西两种关于“我”的观念
在儒家哲学的视野中,“我”既是独一无二的一,又是焦点式的多,安乐哲用了一个词“焦点—场域式”(focus-field),其实这就是费孝通先生笔下的差序格局,即以自己为中心像水波纹一样推开——我在与不同人交往时扮演亲疏有别的角色,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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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角色伦理作价值“重估”
语言就像钞票,在流通过程中被用得又脏又旧。正因为如此,“孝、悌、仁、义、礼、智”等的词汇及论述,似乎很难再唤醒我们的道德激情,而安乐哲的论述无疑点亮了其中的光芒。
事实上,这也是他所强调的儒家作为现世哲学的哲学审美主义。
例如,许多人简单地把“仁”等同于爱人乃至“妇人之仁”,安乐哲则强调“仁”是“致力于在某人的角色与关系中臻至行事”,因为人与人之间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次“仁”的实践也是独一无二的。
“仁”其实也就是当代互联网常说的,“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爱生活,不要爱生活的意义”(陀思妥耶夫斯基)。
例如,许多人把“和”理解为“和谐”,这当然没有错,但是如果拘滞于此,不免“为和而和”“和事老”“乡愿”……而安乐哲则强调不妨把“和”理解为“在任何特定情况下都充分实现创造性可能的志向”,而健康生活的目标是一种活出来的平衡。
孟子曾称赞孔子的“无可无不可”,“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这就是在任何特定情况下都充分实现创造性可能的智慧。
例如,许多人把“礼”理解为繁文缛节,而安乐哲则强调“礼”的主体性的投入,他把礼称为“深刻的审美的事业”,他还指出“體”和“禮”作为同源字,正说明了礼有赖于个体的斟酌和去实现,正如现代汉语还有“体会”“体验”这类词汇。
又如,关于性本善、性本恶的二元对立的争论由来已久,其实仔细读《孟子》就知道孟子说的不是滥俗的“人性本善”,用他的原话来说是“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即人人都有趋善的可能。
安乐哲在书中详细辩明了这一点,同时他提醒我们用动态的眼光来看“性”(本性),而不是孤立地把它等同于某些特质。事实上在儒家的观点看来,叙事和人格是同一件事,“仁义礼智”就是四种特定视角和倾向,是有待在人生中涌现生成的而非给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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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角色伦理学行不行得通
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我们不妨这么理解,道德词汇永远是具体的、过程性的、暂时的、可修正的,而成己成仁却是贯穿始终的。
安乐哲也强调这样一种彻底的经验主义,一方面是排除一切预设的终极目的,另一方面主张道德必须在实践中自然涌现。
这就好比说,一个好家长,并不完全指某些影响他行为的个人特质或是恪守了某些规范,家长的好坏只能通过他在永远独一无二的情境中与其永远独一无二的子女的变化发展的关系品质来衡量。
一个好家长没有“标准答案”,需要在无数个特定情境中去实现,图片来自《请回答1988》。
这么来看,儒家角色伦理学立论是可感并自洽的,它要求每个人永远“戒慎恐惧”、促进角色和关系的长足发展。
然而从现实角度看来,这种代入角色的不断的“磨合”过程,不可避免地具有不对等性,例如中国古代的愚忠愚孝等情况。
这也是一些学者指责儒家角色伦理学的地方,即因为它是彻底的经验主义的,从而缺乏批判的那一个支点,这就好比中国古代女性备受禁锢,在那样的情境下却很难自发地突破和改变,因为一些规范乃至观念已经被自我内化。
对此,安乐哲给出的解答是,这种情况其实是一部分人群的利益被损害,以服务于另一部分人被错估的利益,事实上不利于角色与关系的发展,这并不需要外在于角色和关系的标准就能洞察到。
然而,如何被损害、怎样被错估、靠谁去洞察……当然,这些并不是哲学问题。且安乐哲提出儒家角色伦理学本意在于对西方个人主义进行纠偏,在他看来,西方道德哲学预设了绝对独立、隔绝于世界的“个体之人”,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自由主义经济体制,令举世病入膏肓、每况愈下。
古代大思想家孔子、摩西与穆罕默德等人在1827年莫泽斯的画作中,画作收藏在卢浮宫。
那么我们今天如何辩证看待这样一套儒家角色伦理学呢,事实上也离不开文化互鉴的视角,例如阎步克老师在著作《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的末尾就指出,“正是现代的民主、法制、平等、自由等等观念的传入,以及它们逐渐被内化为中国社会的基本观念,人们在讲‘忠’时,才不必担心它被扭曲……人们在讲‘孝’时,才不必担心它被滥用……”
与此同时,如果说儒家的角色伦理学主张人生是一场“让人成为人”的正剧,其实也存在着完全针锋相对的“角色伦理学”。例如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彼得·伯格在《与社会学同游》中,就宣扬“游离”于社会角色的态度,即把社会看作是一场喜剧,除非游戏规则保护活生生的人,培育真正的人的价值,否则就可以拒绝认真对待游戏规则。
关于这一点,鲁迅先生看得最透彻,他说古人制驭别人的巧法是“可压服的将他压服,否则将他抬高”,这其实也是角色的安排。
对于这样的安排和评价,“可怜他们竟不知道自己将褒贬他的人们的身价估得太大,反至于连自己的身价也一同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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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之道 : 儒家角色伦理学论“人”
作者:(美)安乐哲 著 欧阳霄 译
以儒家哲学矫正西方个人主义之困,探索人类未来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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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资料参考:《成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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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爱具体的人,去爱具体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