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太累!这话也不知是谁先喊出来的,先是在中年知识分子中流行,因为这简单的四个字,很真切地表述了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生活情状。继而流行到青年,这似乎是年龄传递的必然,尽管青年的活法以及活的环境较中年已有很大的改变,尽管青年们尚无上有老下有小的牵挂。再后来,正茁壮成长着的中学生也倚着课桌打哈欠:活得真累!那怕他所修的功课不及格,哪怕他上学依然如童年般吊着母亲的脖子要零花钱。
我们把每一个生活着的日子当成了一根扁担,一头挑着昨天,一头挑着明天,还要小心地平衡了,吭吃吭吃地往前路走去。快乐与痛苦、幸福与忧伤,以及烦恼、沮丧、失望、爱、恨等等一干属于人的情绪,便如货郎担上的针头线脑、铅笔、橡皮,沉沉一挑子,累便也是自然的。
把每天当作地球末日来过,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自然,“地球末日”是个不吉的词汇。在人们的一般观念里,它代表了恐怖与绝望。不过,如果我们换成另一种说法:“地球末日”其实就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日子”。这一种置换很重要。以静观的态度去思想,“地球的最后一个日子”定然会恐怖与绝望么?我以为只是悟性不足的人会抱着这一想法。譬如地球是一个舞台,总有它落幕的时候吧,我们尽管看多了悲剧,但时下的升平歌舞,不常常是一种愉快轻松的气氛中结束的么?所有登过台的人重新登台,音乐响起,齐唱或联唱着动人的歌曲,每人手里抱着一簇鲜花。台下观众起立,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便是舞台最后一幕的普遍样子。地球未必不可以这样的一个方式来布置最后的日子。当地球上的人类成功的按照上帝审定的单子表演完了所有的节目,个个抱了鲜花出来谢幕。那天国的音乐响起,星星们起座鼓掌,这样的场面不是庄严神圣而又轻松美好的么?
把每天当作地球末日来过,你就抱了一簇鲜花闪动明亮的眸子站在地球之上。有人要说,把每一天当作地球末日来过,人类的秩序必然会大乱,道德会沦丧,良知会泯灭,所有的罪行都会出现。这只是相信人性本恶者的偏见。人性本善或是本恶,人类自己并不能做出一个正确的论断。人性若是本恶,那么相互间的仇恨、战争、屠戮、猜忌都是迟早的事情,用不着躲避和逃亡。“秩序的大乱”也是咎由自取。并非由于人们隐忍着,日日用爱情、希望、荣耀一类的东西做道具,开着假面舞会,“秩序”就会“井然”起来。舞会完了,打仗的还要打仗,流血的还要流血,偷盗的还要偷盗,乱伦的还要乱伦,剥削的还要剥削。人性若是本善呢?面对“最后一个日子”是不是会生出无限愁苦来?就像一个感动了观众的演员最后被观众的情绪感动,迟迟不肯离台,谢幕往后台走去了还一步一回首,与观众挥泪作别?这样的思考着,我们仍然要累要痛苦,甚至失落、迷惘。
我们面对一条河,总是会不自觉地操心它的源头和去向。它从哪里流来?又会向哪里流去?面对生命和岁月,我们也一样。其实我们何不看定一朵一朵浪花呢?不管它的来龙去脉,只看它现成的活泼样子,荡漾着,或者自由地折射着太阳的光辉,或者爽快地在礁石上把自己撞得粉碎,或者在岸边消遁了。无论是从哲学还是从流体力学的立场来看,波浪总是用不着对河流负责任的!
把每天当作地球末日来过,我们就取了看定浪花的态度。有许多的负累实在是不必要的。譬如杞人忧天一类的事情,还有传统、理想之类的东西,即使要,也不可日日扛在肩上。又有一些负累是生活必需。如果失去了这些负累,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这样,把每天当作地球末日来过,便提供了一种洒脱的方式。地球的最后一个日子,别无选择,负重的何不卸去包袱?痴情的何不爱个热烈?犹豫的何不当机立断?妄想的何不猛然惊醒?仇恨的何不化干弋为玉帛?……
在任何一个季节的任何一个日子,只要我们想到自己是抱了一簇鲜花站在地球之上,联唱着某一首动人或不动人的歌,痛苦或烦恼一类的情绪便会自己消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