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办完母亲后事回来，窗台上一盆母亲生前养护的佛手观音开花了。
佛手观音
往年这盆花都是在冬季开花，这年改到暮春；以往每次开三四朵花，花期20多天；这次是疯狂开花，接连开出20多朵嫩黄色的明艳小花后，仿佛透支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半个月后一点点枯萎。
我凝望着枯萎、衰败的佛手观音，潸然泪下。
母亲的去世早在意料之中，自当年元旦住进山东省肿瘤医院就已经是脑瘤晚期。专家会诊采用保守疗法后，大夫判断母亲的生命可以掰着手指头数了。没曾想到，仅靠鼻饲管下点流质食物维系气息的母亲，硬硬地又将生命历程延续了近六个月。期间，医院多次下达病危通知书，但母亲都顽强地扛过来，生命之火就如大风中闪烁的一盏豆油灯般，弱而不息。
初入医院的母亲
一连三天，我躺在母亲生前居住的卧室内，夜不成眠，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现，好像抓住了点东西，一睁眼，又什么都没了。三天后，我悟了，我终于成了没娘的孩子；母亲在，家就在，母亲不在了，心中的家也没了。
小时候，母亲在她的四个孩子眼中是天下最不心灵手巧的母亲。每到春节，给孩子做新衣裳时，母亲想办法淘换来棉布和棉花后，都要祈求奶奶动手裁剪、絮棉花。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动手补过的外套，别家是在袖肘处，贴补一块或椭圆或方形的同色布片，针脚要么缝成暗线，要么缝成回字形线路，以求美观；母亲缝过的衣服，针脚大小极不匀称，永远是一片无序斑斑点点的黑蚂蚁。这蚂蚁，直到家里买了缝纫机消失了。
小时候，母亲在我眼中是最胆小的母亲。她怕狗、拍走夜路。我上小学时，母亲被调到邻村教学点当负责人，每到冬季天黑家犬狂吠时，我就多了一项任务，到村头去迎接批改完作业夜幕中回家的母亲。
母亲还是天下做饭最不好吃的母亲。印象中，小时候，割斤肉改善生活时，都是奶奶掌厨，母亲永远扮演拉风箱打下手的角色。母亲能拿得出手的菜肴只有一个——大葱炒鸡蛋，其他菜千篇一律煮熟。
母亲是天下最没有威严的母亲。我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家庭，在沂蒙山区三线支教的父亲，每年回家派完礼物后，第一件事就是排队考查我们的学习，成绩不理想就要“吃鞋底”。母亲的角色就是影子人，在父亲严厉呵斥后，不疼不痒地絮叨两句，以后可得好好学习。在村里上小学时，我是一如既往的“糖果奖”，毕竟闭着眼睛才可能考第二名；到了县城上学后，竞争对手强了，又染上逃课疯耍的恶习，一段时间学习每况愈下，经常被父亲的鞋底问候。有回，在被教训后，母亲又给我讲大道理，逆反期的我冲她狂吼:“你烦死人了！”气急的母亲，拿起扫帚疙瘩轮了我一下。我跑到住宿生宿舍，两天没回家。结果是，我惹了一身跳蚤，母亲则抹了两天眼泪。
长大后，懂点思考，才知道有果必有因。母亲是城里人，是家里的“老疙瘩”闺女，上面有5个哥哥，我大舅家的大表哥比我母亲还大两岁。中年得女的外公外婆对女儿宠爱异常，一直到师范学校毕业，都在外公外婆眼皮念书。参加工作前，一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念书，其他生存技能基本没掌握。大姐说过一句公道话，没本事的母亲能把我们姐弟四个一个不落地拉扯成人就是最大的本事。
后来，听舅舅说，母亲是一个纯孝的人，打参加工作第领到第一个月工资29元5角钱之后，发工资第一件事都是去邮局给外公外婆寄出10元，雨打风吹不动。一直到80年代中期外公外婆去世。哪怕六十年代末，父亲躲避“文革”派系斗争跑东北逃荒一年时，靠她39元五毛钱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人，都没中断外公外婆的供给。这一点，几个舅舅自叹弗如。
母亲是个俭朴的人，小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上大学前的一床被子，就是从小学一直盖到高三，因为个子长高，被里和被面分别贴补过两次，一截白、一截黑、一截花，拆下来直接可以当万国旗。冬天窖藏过的白菜、萝卜和地瓜，除非烂成泥才舍得扔掉，大都是挑拣后，削掉发黑、发霉的部分，一起煮进大锅里。那味道，整个一个酸爽！
后来，家里条件改善，闺女、儿媳都给买衣服，但她依然喜欢穿旧的，把新的存起来。我每次给她卖衣服后，总把旧衣服扔进垃圾箱，下次再用洗衣机帮她洗衣服时，发现扔掉的旧衣服莫名其妙又飞回来，哭笑不得。
母亲是一个不会说脏话的人，在我印象中，她一辈子没和人吵过架、红过脸，她吃亏或遭人算计时，当面总是打脱牙齿和血吞，但人后也会自怨自艾，唠叨几句：欺负老实人，不当人子。倒是在她昏迷不醒、意识不清时，偶尔蹦出一句骂人的话，我才明白，她哪是不会骂人，分明是自我压抑了一辈子。
母亲是一个生活极自律的人，工作和学习都舍得下笨功夫，一辈子都小心翼翼，从无迟到和早退。父亲去世后，我买了套小房，把她接到身边，她的帕金森症和驼背都有加重趋势，咨询大夫后，安排她每天上午围着小区几栋楼转三圈、下午转三圈，上下午各写一页毛笔字，除掉大雨和大雪天，一天不落。偶尔去附近景区游玩，晚上回来总不忘把毛笔字补上。结果，她84岁高龄时，悬着哆哆嗦嗦的右手，毛笔字居然比我写得都整齐美观。在省肿瘤医院初住院，她不扶东西都站不稳时，依然每天推着小推车沿着病房100多米的走道走两个来回，成为病区固定的风景。
母亲推过的同款小推车
所谓物极必反，母亲的缺点在我身上大多逆反成优点，而母亲的优点除家风孝道和不害人外，我也几乎一个没学到。她不让我打架，上高中时，我总是隔三差五地跑出去和城里的小青年比划、比划；她不让抽烟，我一天一包烟坚持了30年，偶尔写点小东西，就变成两包；她让我和她一样从早睡早起，结果我把自己生生熬成了夜猫子。
再过一个整月，就是母亲两周年的祭日，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拉拉杂杂地写了这么一段，心里面总觉得还想抓住点什么。我在心底弱弱地问两句：母亲，您在天堂过得还好吗？没人再惹您生气了吗？
哦，母亲，有件事我们都听您话了，您走后我们再没拌过一次嘴、吵过一次架，因为没有您就没有了家，没有家我们想吵架也没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