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诗云“文章憎命达”,这样的评语或许不单适用于文人墨客,于艺术画家而言,也是如此。
常玉,一个寂寥平生却在身故后声名鹊起的画家,遗作在2019年被拍出了1.98亿港元的天价。
而在他活着的时候,画作却常常是被人论捆称斤售卖,卖出一摞作品也只能换得几百法郎。
倘若他泉下有知,会不会也觉得啼笑皆非,感慨一句造化弄人。
常玉
常玉本出生于富贵书香家,原应顺风顺水的人生却突生变故,情场失意又逢穷困潦倒,出手阔绰的公子哥一度落入尘泥,甚至流浪街头。
人生的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这样一个生时孤独无闻死后声名显赫的画家,他一生遭遇了什么呢?
书香门第,家学传承
常玉出生在四川顺庆,家境颇为殷实。这也为常玉日后远赴重洋学习绘画奠定了极重要的基础。
他的父亲常书舫在绘画方面便小有成就,是当地有名的画师,尤其画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骏马和狮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常玉也算得上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在父亲的熏陶影响下,小常玉很早便表现出了对绘画的浓厚兴趣。
常家兄弟中,大哥常俊民擅长经商钻营,将丝绸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二哥常必诚留日回国后,也独自开办了牙刷厂,生意如火如荼。
唯有常玉醉心于艺术,而这一兴趣也得到了他父兄们的鼎力支持。
常玉幼时便跟随父亲左右学习绘画,在他14岁时,常书舫更是延请名师“蜀中大家”赵熙亲自教导常玉绘画技巧。
赵熙
师从赵熙的五年间,常玉的绘画能力有了飞速提高。而他也不满足于眼前的所学所得,向往起了更加自由宽阔的世界。
二十世纪初期,国内掀起了一阵留学热潮。赴美留学读书深造,成了不少年轻学子津津乐道的选择。
西方的艺术像是一个神秘又蕴含宝藏的魔盒,令常玉心驰神往。在家中兄长们的出资支持下,他踏上了远渡重洋的轮渡,前往法国巴黎学习绘画。
巴黎是艺术家们心中的圣城。这里有着纸醉金迷的浪漫,灯红酒绿中充斥着自由的喧嚣,无论什么样的艺术家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灵魂的共鸣。
常玉和哥哥
常玉也不能免俗,留学生活自由而快活。他家境富裕,几个哥哥对他是有求必应,常玉自然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在同窗尚且需要勤工俭学来供给自己读书学画时,常玉早已游戏巴黎,纵情于浪漫的异域国度。
或许天才们的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在巴黎求学的常玉没有像好友那般,考入艺术学校接受系统的教育,而是另辟蹊径,选择进入私立画室——“大茅屋画院”学习西式绘画。
而这一选择也使得常玉更快地融入巴黎画派的氛围中,画风自由而奔放。
画风独特,游戏人间
大茅屋画院是自由者的天堂,不光有带着深厚东方底蕴的常玉,也有野兽派大师在在这里交流深造。
常玉在伦敦(右一)
在这里,常玉从最基础的人体素描开始学习,而东西方艺术的碰撞,更是激发了他无穷无尽的灵感。
在练习人体素描时,旁人都是以模特为参照,细致的勾勒线条,规规矩矩地将自己的所见呈现于画纸之上。
而常玉与众不同,无论周围人是老是幼,或男或女,在他笔下都被画成裸体女性。这一绘画风格,在画院里非但没有惹人非议,反倒颇受好评。
或许是这种对艺术的自由包容氛围感染了常玉,他更加沉醉于绘画裸女画像。
常玉如同赤子一般欣赏人体的自然美好,这种喜爱脱离了欲望与情爱。他似是将绘画裸体女性作为自己艺术的灵魂支撑,毫不在意地用热情的笔触宣泄自己的情感。
为了寻求灵感,他也时常流连于年轻女郎会聚的场所。咖啡厅、歌舞厅等,常玉都是那里的常客。
常玉的友人评价他是“翩翩佳公子也”,常玉也确实担得起这一称号。
平日里衣着考究,待人大方宽厚,请客吃饭挥金如土,俨然一副富家公子的做派。
兄长汇来的钱一到手,常玉便马不停蹄地出入各类社交场所,或是做东宴请三五好友,或是一掷千金博得女郎一笑。
常玉从不在意钱财这类身外之物,在他看来,这些都不过是他追求艺术路上的点缀品罢了,唯有至纯至净的艺术,才是他毕生的追求。
但挥金如土的习惯也使得常玉成为了“月光族”一员,在家里汇款没到的日子里,他宁愿就着白开水啃干面包,也不肯为了省钱不聘请模特。
不管手中是否宽裕,聘请女模特绘画裸体画像永远是常玉的头等大事。常玉特立独行又自成一派的绘画风格,自然也引起了当时巴黎画界的注目。
彼时巴黎人对东方艺术认知浅薄,常玉恰逢其时地成为了东方绘画的代言人。他的笔下体现着浓厚的东西方艺术碰撞的特色,不乏意境,又真情奔放。
常玉画作
常玉多次参加巴黎艺术的秋季沙龙,他的作品每每展出,都是美术界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以说,这时的常玉似乎离成名只差一步之遥。可谁又能知道,这一步之遥终其一生也未能跨越呢?
倘若有人提出要购买常玉的人体素描画,常玉也只会把画作相赠而不收取分毫。这是他骨子里带着的洒脱不羁。
他半生衣食无忧,从未为生计钱财发愁。常玉饱含一腔热忱,对于欣赏他艺术的人们总是相见恨晚,又怎会容忍高洁的艺术沾染上铜臭气息呢?
常玉画作
此时的常玉不为世俗羁绊困扰,他不必为柴米油盐的琐事烦心,只需要醉心于绘画,尽情地追逐艺术便好。
这是巴黎的黄金时代,也是常玉的黄金时代。
可世间好景不长,半生顺遂的常玉怕也从未想到过,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急转直下的跌宕转折。
婚姻不睦,风波乍起
多情的画家在异国他乡遇到了自己心仪的姑娘。她是一位男爵的女儿,叫做玛素。
年轻的常玉温柔多情,又画得一手好画,轻而易举便俘获了玛素的芳心。他们二人也顺理成章地结为了夫妻。
可婚后的常玉并未收敛自己挥金如土的作风,依然随心所欲,出手阔绰。
若是常玉家中一如既往地鼎盛,自然是负担得起小夫妻俩自在滋润的日子的,可世间哪有一帆风顺的顺遂事。
不久,常玉的家中也传来了噩耗,常玉的兄长去世,家中企业也难以为继。
这对于常玉而言,无疑相当于灭顶之灾。兄长不仅是常玉绘画事业的坚定支持者,也是常玉日常开销的提供者。
兄长的离世,意味着常玉日后的生活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这对于不识人间疾苦的富贵公子常玉来说,实在是极大的挑战。
尽管常玉大哥离世后,尚且给常玉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但常玉向来不懂得如何为精打细算过日子,这笔遗产很快便被他挥霍殆尽。
家庭开销的重担只得落到了玛素的肩上,她要用自己在电信局工作得到的微薄工资,支撑这个家庭的花销。
不仅如此,常玉依然时常聘雇模特来到家中,方便自己继续绘画裸体女像。这简直堂而皇之的挑战作为妻子的尊严。
玛素难以忍受自己的丈夫用饱含深情的眼神凝视着其他女人,即使常玉声称自己只是追求艺术。
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丈夫也褪去了翩翩贵公子的外衣。夫妻之间的生活不再只是蜜里调油,日渐频繁的争吵使得常玉和玛素都对这段婚姻感到疲倦不堪。
结婚不过三年,难以忍受的玛素便向常玉提出了离婚。
没了哥哥的资助,连妻子也弃他远去,这对于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常玉来说,似乎是跌进了人生的低谷。
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人人惶恐不可终日。常玉的生活条件更是每况愈下,时常要靠朋友接济才能果腹度日。
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使得常玉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他开始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不求体面,只求能解决吃饭生存问题。
常玉在一家中餐馆寻觅到了一份打零工的活计,可这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让他吃饱肚子。
无奈之下,常玉甚至愿意自降身价,去一家仿古家具厂打零工,愿意帮他们绘制家具图案和各种器皿,只希望能够换得些许零钱。
尽管常玉改掉了自己有钱公子哥的诸多习性,开始多方寻觅赚钱的法子。但时局动荡之下收获甚微,他的生活依然是潦倒困顿。
尽管生活的困顿没有消减常玉绘画的热情。但艺术本就是需要大量金钱支撑的消遣,囊中羞涩的常玉早已经负担不起价格昂贵的画具。
他不得不用廉价的油漆代替颜料,画作也多以浓郁的黑色作为底色,一如他此时凄凉而沉寂的心境。
萧索晚年,孤独离世
落魄的生活,几乎贯穿了常玉的晚年时光。
常玉也曾想过卖画来维持生计,但他的作品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受欢迎。
风格独特的裸女画像尽管令人眼前一亮,但鲜少有人愿意为这样一副画作而慷慨解囊。人们大多只能看到画像上女子丰腴的形体,却无人探知常玉蕴藏其中的内心深意。
但常玉不肯向世俗的眼光低头,他宁肯没有收入,也不肯改变自己的画风,去迎合世人的审美喜好。
晚年的常玉经常穿着满是线头的衣服,蹲坐在一方小小的出租屋里,执着地绘画着自己所想所爱的事物。
此时他更喜欢绘画静物,以花朵为主题的画作成为他晚年时期的代表。在他笔下的花朵大多独单无力,孤零零一朵,勉力支撑姿色。倒像极了常玉晚年的写照。
他的画也曾一度参展。但与年少时备受追捧不同,晚年的常玉即使参加画展,也是无人问津的状态。
可以说,在光怪陆离的法国街头,无人知晓常玉内心的寂寥与孤单。
1965年的冬天,可能是常玉人生中最难熬的严寒时节了。
他租住的小屋过于破败,屋顶的窗户不知何时破了一个大口子,凛冽的寒风直往常玉单薄的衣服里灌。
六十多岁的常玉无法,只得自己借一把梯子颤颤巍巍的爬上去糊窗户,却失足摔落倒地,被好心人送到医院急救。
或许此时的常玉感知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他突然固执地想要办一场画展。
在几位画家好友的帮助下,常玉举办了生命里最后一场画展。他不是为了卖画换钱,只是想要静静的观赏自己用尽毕生心血创造的成果。
在这副画展里,有一幅画名为《孤独的小象》。在这幅以黄色为基调的画作中,有一只遍体漆黑的小象在沙漠旷野中肆意奔跑。
常玉告诉朋友,画中的小象就是自己。尽管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常玉眷恋向往的,依然是自由。
1966年8月,在那个冬季结束后的第二年夏,常玉因为煤气泄漏死在了蒙帕纳斯的工作室里。
而直到一周后,常玉才被房东发现早已亡故于住所。常玉的离去一如他的人生,连死亡都是寂静无声的。
为了筹措常玉葬礼的费用,人们把他遗留的画作捆扎起来,放在拍卖行以极低的价格打包出售,每捆仅售几百法郎。
曾经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的富贵人生,落得个万般凄凉的境地,孤独困顿如流浪汉,怎能不令人痛惜!
在常玉故去数十年后,他的画作却突然备受追捧。人们仿佛突然顿悟了常玉画作中的深意,感知到了他作品中体现的时尚意识和先锋精神。
2011年,常玉的画作《五裸女》以折合人民币1.07亿元的价格在香港拍卖会上成交,刷新了华人油画成交价格的最高记录。
自此人们仿佛打开了某种情感的闸门,常玉的画作被世人争相竞拍标以天价。
常玉生前身后的巨大反差令人瞠目结舌,人活于世默默无闻,身故后却名声大噪,这诚然是时代的悲剧。
他的一生都在为信仰而活。纵然时局纷乱之下明珠蒙尘,但时过境迁后,珠玉重现光辉也是一件幸事。
艺术多半是孤独的,但不会永远寂寥。终会有人理解常玉的情感,隔着时代的鸿沟和他产生灵魂共鸣。
异域他乡,未曾泯灭常玉的东方情怀,折损他的文人傲骨。常玉就像是遗世而独立的梦中清醒客,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自由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