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叔病逝，咸表哀痛。
我们可惜一代绿叶演员之余，有些人会觉得，又一个可以代表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人离开。
益发感叹旧香港烟消云散，港产片独特情怀不再。
事实上，吴孟达的确是一个很突出的个案。
例如在杜琪峰的《天若有情》，他成功烘托饰演男主角“华弟”的刘德华，将对方“情深烂仔”的形象推上高峰。
吴孟达亦凭该片获颁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配角荣衔。
相反，刘德华则连男主角提名都没有。
“三叔”是周星驰《赌圣》系列的一个配角名。
每次听见周星驰唤他“三叔”便会表现出手脚抽搐，胡言乱语或做出怪异行为的先天性失控……
根据达叔之前的访问，这种特别的表演方式，正是他为配合剧情、人物设定和对手演出风格，自己构想出来的。
周星驰的无厘头演出，往往在吴孟达衬托下，益发神采飞扬。
例如《逃学威龙》里，他和周星驰、柯受良、叶德娴拍的一场“审犯戏”。
先与柯受良身体互动，自己一出手便被对方所制，要周星驰“接力”，一待周占上风他便企图再接力以显威风，结果一再出丑；
谁知待女警司出现，他迅即摇身一变重案组曹达华，成为一出拳便可令柯受良受罪的“猛男”。
这场戏，前半段旨在烘托周星驰这个主角，同时表现自己角色的小人物性格；
后半段则以反差突显自己角色的复杂性。
同时制作取材自日本动漫《阿拉蕾》主角则卷千兵卫博士的喜剧效果，一直被影迷称誉，传诵多时。
早一阵子，有观众争辩香港电影是否已死这老掉牙的问题。
前者主张香港电影过去的成就是特定天时地利人和下产生的结果，可一不可再；
今天各种条件已经不存在，香港电影工业很难再振兴。
这里说的“各种条件”之一，便包括吴孟达走过的专业之路：
从电视台的基本功出发，逐渐培养出独特的表演方式，用在电影上，得心应手。
不少旧港产片演员，正好都是以一套结合舞台剧、电视剧和电影的演出训练，自由“出入三界”。
也许是时候借着悼念达叔，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了。
假如要追溯老港片（70年代至千禧年间）香港影视演员的表演方式源头，自然会提到钟景辉。
70年代初钟景辉在TVB设立艺员训练班，80年代又协助成立香港演艺学院戏剧学院。
好几代香港影视及话剧演员均出于他门下。
吴孟达就是毕业于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第三期。
他和周润发、卢海鹏是同学。
比杜琪峰、任达华甚至还早一年，渊源上堪称是“KingSir”大弟子。
电视艺员训练班第三期毕业照，吴孟达（中排左四）、同期还有周润发（后排右起）及卢海鹏（中排右二）
然而，是弟子未必是高足。
我们都知道吴孟达是“老戏骨”，但老戏骨未必“演技出色”。
钟景辉的最大的贡献是在当时被称为“文化沙漠”的香港引入了他留学美国学校的“方法演技”。
这种由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建立的演出系统，训练演员完全融入角色建立角色性格，带有浓厚的剧场文化。
这本身就是因应戏剧逻辑及市场需要才出现的。
但70年代的香港胜在自由放任，没有什么SayNo！
着手弄一家无线电视台，要自家制作剧集，主演们就以舞台剧的方式演出，然后以最简单的摄影机位置拍摄下来，组合、剪接。
拍摄多了，制作人员和演员建立了默契，演员熟悉了固定机位和影机框框。
再根据形体上的自我评估，回应监制、编导的指导、要求，慢慢建立了同时适用于舞台和电视的演出方式。
吴孟达正是在TVB工作的十多年间，逐渐“修成正果”。
但是早期的他并不擅长控制脸部细致表情、表达复杂情绪，同时呈现不同心理层次的内心戏。
他的“老戏骨”，勿宁是在以下四个方面体现的：
第一，走位。
舞台和电视剧都强调走位训练。
舞台是配合灯光、演员与演员之间、演员与布景之间的空间转换。
电视剧则特别重视摄影机的位置和影框。
“老戏骨”就是那种导演一叫“Action”，便可自动进入拍摄空间，并且让自己被拍摄的部位进入影框特定位置的熟练演员。
电视剧的制作流程比较紧张，台前幕后通常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拍摄最多场景。
因而那些电视台出身的演员转入大银幕拍摄时，每每更能符合赶进度的剧组需要。
间接有份造就以拍摄效率闻名于世的香港电影特色。
例如《破坏之王》那场著名的收徒弟戏份。
吴孟达饰演骗打工仔阿银学功夫的“魔鬼筯肉人”。
拍摄场地是空间有限的杂货间休息室，摄影机先仰镜拍摄墙上“中国古拳法”的大海报。
吴孟达从取景器右边入镜，观众先看到他的背部，待他转过身来说话刚好占着右边三分之一的画面分割位，恰到好处。
念完一段台词他向画面右边跨出一步。
这样做的目的是方便剪入他跛足的特写镜头，才退回来坐下从桌底展露他跟李小龙和成龙“合照”的合成照片。
放在周星驰背后的影机拍摄连肩镜头，有一些轻微的横移运动。
吴孟达的动作与之配合得妙到颠毫。
之后便是他连串肢体表演，展示他可教授的厉害功夫——包括铁砂掌、铁布衫、血滴子和电光毒龙钻，去到反高潮的咸蛋超人死光及作弊的掌碎木桌……
过程一气呵成，充分显示吴孟达对狭窄空间掌握的敏感程度。
第二，临场反应。
舞台演员拍独角戏时要留意现场观众的反应，及时回应。
调整演出的幅度、节奏和细节内容，与其他演员作对手戏。
更要时刻因应对方的表情、动作和念白作一来一往的配合。
因此才有这个演员和那个演员“擦出火花”、“产生化学作用”等等形容词。
移到影视拍摄上来，即场的要求因剪接及重复拍摄而有所降低，但港产老戏骨的胜场正好是保留了这个能力。
因而在他们参与的影视作品中屡有惊喜表现，尤其适合喜剧里幽默喜感的传达。
吴孟达的同学卢海鹏便以名为“爆肚”的即兴演出称著。
他十分擅长临场突然发挥，对手亦每每视之为挑战，以能接招、应对，产生接续的互动为荣。
吴孟达在TVB时期长期参与像《欢乐今宵》之类的综艺节目。
和卢海鹏等同期同学培养出来的演出技巧，为他日后的电影喜剧表演方式提供了稳固的基础。
第三，内心戏的转换。
如前所述，就演技而言，吴孟达的水平并不太高。
但老戏骨之所以称为“老戏骨”，就在于他擅长掌握典型，用复杂的模仿有效应付需要。
吴孟达最初受关注的作品首推《新扎师兄》里饰演的叶Sir。
不少资深观众现在一提起他，立即想起影片里他威严认真的外表，以及背后埋藏的，对师弟师妹的关怀之情。
吴孟达处理这个角色，并非利用某些场景把内心的情绪层次呈现出来。
然后抓住一些讲心底话的处境，直接传达信息。
这是很聪明的转换。
至于肢体动作及夸张表达比内心戏更重要的喜剧，更有利演员作基本功承袭。
加入细致个人元素的典型转换，吴孟达可谓是此中高手。
第四，极限考验。
港产演员的演出特色，几乎可以用他们为了达到效果“可以做到极致”去概括。
那不止于搞笑，但非常有利搞笑。
就是无畏将自己身体和脸容扭曲、不怕破坏固有形象，不介意品味的高低、是否反智，是否有艺术性。
总之为了演出，尽量把自己的能力推到极限，既考验自己，也考验观众的接受程度。
吴孟达的影视演出生涯里，不乏贬低自己，衣不蔽体、接受丑陋恶心的持技化妆的情况。
假如是像刘德华这样的光鲜主角，心理包袱不免存在。
但被视为陪衬的绿叶演员，自然可以做到无牵挂。
“老戏骨”的做法，就是擅于利用这个配角位置，令主角更加瞩目，同时令观众产生港产片的特殊类型快感。
这种快感，会以“过瘾”形容之。
吴孟达的确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香港电影神话。
他们运用在70、80年代电视台演出摸索出来，结合剧场和电视的演出方式，施于电影制作，不扮高深，只求传真，强调互动、配合，不惜“去尽”，协助缔造了旧香港的电影神话。
然后传递给90年代的我们。
这是我们最感恩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