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诗雨 腾讯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本文初刊载于《现代商业银行》,后被收录于《东方文艺》。在2022年的第一个圆月,谨以此文,献给月光下所有的父母。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人间就静了。
父亲年轻的时候,常到乡下姑妈家里去住,那里树多,草茂,水也多,池沼,溪流,湖泊都是亮晶晶的。月亮照着水面,每个水面都有一个月亮。
后来父亲成为了父亲,他便总爱带着我们兄妹看月亮。在江南无数个微凉的夜里,我们并排坐在家中的天井里,看天上的月亮,又忽被细雨点到额头。
这几年,我和哥哥也做个母亲、父亲。孩子小,再加上反反复复的疫情,前年的春节我没能回家,去年轮到哥哥被困在别处。中秋节,父亲给我们传来了一张照片,是微信启动画——一个人影立于月亮之下,随后发来的是他标志性的爽朗笑声“咱们仨手机里也有同一个月亮”。
我很庆幸哥哥与我很早就给父亲购置了手机,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他较早掌握了绝大多数的网络技能,也常与我们在微信上玩笑。这些年我因工作之故,常有与老人促膝长谈的机会,有些是我的亲戚,有些是老家的长辈,有些是在北京认识的老专家,有些是偶然坐车认识的老师傅,他们故事里也有不同的月亮,朦胧月色间是一个个普通老人行走于数字世界间最日常的生活。
图为父亲儿时在姑妈家生活的旧居
不要手机的小姑
小姑是我们家里最后用上智能手机的人。在她之前,无论是年长她十几岁的大姐,甚至耄耋之年的老母,都一人有一部智能机,而小姑坚持说她不需要,不会用,也不想学。
小姑退休前是小学数学老师,后来又帮着丈夫打理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店,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女性之一,如今身体康健、头脑灵活,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东西是小姑学不会的。
小姑有过三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三姐一个,所以从小格外宠溺。三姐从不做饭,也不操心家务,生下小孩后也还如少女一般唱唱跳跳,她的小孩则被小姑一手揽过抚养到初中,直到孩子去上海读高中,才总算光荣“退休”。
也是这一年,小姑的月亮暗淡了。一个总是被需要,被呼唤的能干女人,突然不再忙碌,她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哪怕周围的老姐妹都把手机玩得热火朝天也无法让她打起精神,直到三姐提出要带小姑去买手机,大家都没想到,小姑这次没有拒绝。
她兴高采烈地向我们展示女儿给她买的新手机,“看,这是琴琴(我的三姐)给我买的,花了3000多块钱,拍出来的照片特别清楚,我给你们拍一下看看”,欢喜雀跃的模样完全不像平时内向少言的她。
我们常常以为,父母永远知道我们爱他们。
那些常常以为的东西,也像偶尔不露面的月亮,被暮年的忧郁藏了起来。
图为小姑家的小卖店
诗人老傅
我一开始喊他师傅,后来喊傅老师,后来喊他傅哥,再后来干脆就喊老傅。
老傅退休前是桐乡面粉厂的司机,退休后当私人司机。我与他认识十多年,在我还是个读高中的黄毛丫头时,他就载过我,我读大学寒暑假回家,还是他来接我。我常缠着他载我去山里玩,他知道的好地方太多了。
有一次我们去山里看瀑布,车开到一半,突然看到对岸山脚一颗高大的泡桐树开满白花,树下一个老头在烧灰肥,大风吹得浓烟四散。此时天色已经满满暗了下来,老傅让我赶紧准备相机,他说月亮快出来了,逮着“她”刚出来的时候,正害羞呢。
等我们驱车从瀑布回来,山里起了大雾,老傅的妹妹刚好在山里开了民宿,我们过去投奔。晚上我们和几个来山里玩的大学生一起围炉,老傅沉吟了好一会儿,像积攒勇气似得,说起了多年的“诗人梦”。话一开匣,他眼睛里翻出一种很有活力的光亮,他说从前就跟朋友说起过,但是大家都以为是玩笑,嘻嘻哈哈不当回事,后来索性就不提了。
我说我来帮你开公众号吧,你把写的诗放上去,还有你画的画。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首先得有个笔名吧,就叫老傅怎么样?明年我就六十了,拿到退休工资,我就专门写你说的公众号。
第二天回去的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帮他开通了公众号,他说那我们乘兴写上一首吧,我们坐在来时看到的大泡桐树下,白色的花瓣片片飘落,脚边溪似绿缎、平如镜。
图为老傅在打理茶园
文卿与情郎
文卿是她的本名,姓文名卿,谁听了都夸美的好名字,却没有为她带来顺遂的一生。
文卿丈夫的丑闻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里,老一辈人几乎都知道,我只大概知道是文卿的丈夫对一个女同事强奸未遂被逮个正着。我很难想象在当时那个年代,发生了这种事后,一个女人要怎么在唾沫星子满天飞的小县城里继续生活下去,但是文卿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她辞掉了丝袜厂正式工的工作,做起了外贸转内销的批发生意,勤劳聪颖如她,宽容善良如她,在经济上撑起来整个家,还不顾女儿的坚决反对,原谅了犯错的丈夫,甚至在他意外车祸后照护在侧十余年。
2020年是文卿这辈子第二次进派出所,第一次是三十多年前为了丈夫的丑事,第二次是因为自己被骗走的5万元钱。不知从何时开始文卿开始沉迷直播,尤其是在直播平台上认下了“老弟”后,“老弟”的每一场直播都要蹲守、刷礼物,有时候甚至一个小时就要花掉几千元。然而这一切在文卿看来都是与情郎间的浓情蜜意,直到“老弟”问她借走5万元将她拉黑后,她才幡然醒悟这是一场自投罗网的骗局。
文卿自责自己做外婆的年纪还在憧憬爱情,匆匆赶来派出所的女儿,冲上前紧紧抱住了哭红眼睛的母亲。多年间女儿对母亲的埋冤似乎在这一瞬间开始消融,她知道母亲有多么渴望被爱,也懂得善良的人为什么也会被伤害。
图中板桥在2007年遭大车压损,文卿捐款5000与村人共同修复
郝总的孤独
郝总曾经退休前是货真价实的总裁,我虽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但是据说我们县里3座最大的桥是他出资建的。
郝总的妻子2019年去世,他不仅没有消沉,反而每天都在朋友圈晒出正在装修的新家和美食,在各种群里踊跃发言,积极给别人点赞、评论,好不热闹。
郝总与妻子是白手起家,两人拿着从国营印刷厂买断工龄的钱创业,从10平米的印刷间干到我们县里最大的印刷厂。夫妻二人一直舍不下厂子,直到2011年妻子患病住院,郝总才狠心转让出去,专心当起了“煮夫”和陪护。
旁人都以为他的潇洒是天性乐观,或是八年照护生活后的释放,唯有父亲和少数几个亲密的朋友看出了他的不对劲。有一晚,父亲请郝总喝酒,喝得很凶,像是故意要把他灌醉似得,郝总招架不住只好讨饶,他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放心,我不是逃避,我只是害怕孤独。
郝总的好友之多,甚至“撑爆”了一个微信号,不得不新开一个号联络更多人,这样的老人,也会孤独吗?
数字世界漫无边际,宛如浩大宇宙,个人如果找不到情感支点,那么再多的连接也只能带来空虚和迷惘。
父亲帮郝总退出了几十个上百人的大群,然后又重新建了一个小群,叫“哥四个”,群里是郝总的四个发小,打那之后,郝总也不像之前那样“热闹”了,却也更加轻松和自在了。
对于大部分老人来讲,想要抵御孤独,与其投身于浩大网络世界,不如与一个线上小团体亲密连接,从旧的热爱与新的希望间,找到相互扶持的指点。
图为郝总与发小们打麻将
尾 声
在中国的抒情传统中,月色是中国人心灵的底色,像宣纸一样,无边无际地铺着,铺远了,就看不清了,人的心灵和天地浑然一体。月色是一种调和,也是一种抚慰,可能正像老子所说的“光而不耀”。
虽然老年人常常被视作数字时代的弱者,但人在暮年,最有可能读得通整个悠远的人世。于数字世界的无限,与个人生命的有限间,应该如何取舍。
图为文中主人公生活的月光下的小城街道
陆诗雨、潘宇峰:《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失智老人照护的科技探索》
卜弗:《老人手机班里,老师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