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明端
秦始皇统一中国是历史变革的重要开篇，秦始皇“焚书坑儒”是历史写下的血色记载，始皇的残暴加速了自身灭亡。颠覆秦王朝的是汉高祖刘邦，来自社会底层，了解民众疾苦，治国施行仁政，把儒学礼制思想作为社会文化的正统，维护封建统治。到了汉武帝时期提出“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儒家思想为官方文化。儒家思想的开山鼻祖是孔子，尊儒就是尊孔。孔子的学说在生前游说各国不受待见，逝后被历朝封冠加冕，主因时势变化，秦亡以后的大汉帝国治理，需要一套伦理体系而选择尊儒，将孔子推向膜拜神坛。在山东省孔府文物档案馆，陈列一件出土于明朝年间的《汉高祀鲁》图，描绘了汉高祖刘邦以最高礼仪，“太牢礼”祭祀孔子的场景（图1—2）。
从上图可见祭孔地点在孔子生前宅屋，汉高祖刘邦面对孔子的衣、冠、书籍等生前用物致礼膜拜。自汉高祖刘邦以祭天大礼祭祀孔子之后，祭孔成为国家大典，孔子宅屋修建成为孔庙，祭祀仪式越来越隆重，二千多年以来，祭孔的香火不绝，孔庙成为朝拜先贤的文化圣地。
孔庙有许多历朝碑刻，历史久远的有东汉《乙瑛碑》、《礼器碑》、《史晨碑》，即著名的孔庙三碑。在中国碑石文化享有盛誉的四大汉碑中，其中两碑是孔庙中《礼器碑》、《史晨碑》，另外两碑是《曹全碑》、《张迁碑》。孔庙三碑记述了东汉尊孔祭祀活动，是地方官员的履职要务，东汉三任鲁相（孔庙属地县官）“乙瑛、韩敕、史晨”，各自在任上专为祭孔有关事宜上奏朝廷，得到朝廷嘉勉，由此被提议记功刻碑。在153年立《乙瑛碑》，156年立《礼器碑》，169年立《史晨碑》（图3）。
孔庙三碑历史上很有名气，不是碑文有啥故事，也不是三位鲁相历史传名，而是孔庙三碑书法，代表了汉隶书体的成熟至美，儒家文化的庄重内敛，堪称东汉隶书的最高水平，成为书法史上时代标杆，碑拓法帖是后世学书的经典范本。
孔庙三碑书法写的俊逸高雅，超尘拔俗，书法是谁写的？碑刻、史籍均无记载，成为历史谜题。有传是东汉书法家蔡邕写的，只是无据推测，不足为信。笔者在前期文章，曾以民间收藏的曹全、张猛龙传世书迹为据，破解《曹全碑》、《张猛龙碑》是谁写的历史谜题（详见笔者文章《东汉曹全碑是谁写的》、《北魏张猛龙，书卷指迷踪》、《证据实锤：〈张猛龙碑〉是张猛龙写的》，查阅可用“作者名﹢文章标题”网络搜索文章）。本篇文章再以民间收藏《史晨碑》墨迹书卷，试解《史晨碑》是谁写的。
史晨（生卒不详），字伯时，河南人，东汉建宁元年（168年）任鲁相。《史晨碑》全称是“汉鲁相史晨奏祀孔子庙碑”，碑身高173.5厘米，宽85厘米，厚23.5厘米，两面都有刻字，阳面称“史晨前碑”，阴面称“史晨后碑”。碑文记述了鲁相史晨主持孔庙祀孔之事，罗列了祭孔典礼时间、礼制、祭品设置以及鲁相史晨，到任谒庙拜孔、修缮房屋、清理沟渠、绿化环境等，是地方官员组织祭孔活动之后，向朝廷报告的奏章，实是地方官员借机为自己扬名竖碑。
《史晨碑》隶体书法，书界给予极高评价，结构左右顾盼，字体上下启承，风韵自然跌宕，端庄肃穆秀润，提按得法，疏密匀称，将雍容、典雅、工整、遒劲集于一身，为后世书法研习之宗。历史上《史晨碑》竖碑后，未知何时、何故被放置在孔庙门下，到了乾隆时期，《史晨碑》被挖掘出来立于孔庙，1998年《史晨碑》由孔庙移至汉魏碑刻陈列馆，与《乙瑛碑》、《礼器碑》并列展示孔庙三碑。
民间收藏的《史晨碑》墨迹书卷，是曹全抄录的，再次印证曹全是被历史风尘湮没的书法大师。书卷为纸本，纵高29厘米，横长385厘米（含题跋），共书写45行，每行4字，总字数约180字，占《史晨碑》900余字的五分之一。书卷摘录了《史晨碑》文本内容，写成墨迹纸本传世书卷，单字见方4—5厘米，对比碑刻文字见方只有3厘米，可见书卷不是碑刻母本（字模）。《史晨碑》墨迹图片如下（图4—8）。
书卷左端有曹全署名（图8红圈内），注明写于“建宁二年三月”，东汉“建宁”年号是汉灵帝刘宏(156—189年)当政期年号，“建宁二年”是169年。
书卷抄录的《史晨碑》释文如下：“臣以建宁元年到官，行秋飨，饮酒畔宫。毕，复礼孔子宅，拜谒神坐，仰瞻榱桷，俯视几筵，灵所冯依，肃肃犹存。而无公出酒脯之祠，臣即自以奉钱，修上案食醊具，以叙小节，不敢空谒。臣伏念：孔子乾坤所挺，西狩获麟，为汉制作，故《孝经·援神挈》曰：“玄丘制命帝卯行。”又，《尚书·考灵耀》曰：“丘生仓际，触期稽度为赤制。”故作《春秋》，以明文命。缀纪撰书，修定礼义。臣以为素王稽古，德亚皇代。虽有褒成世享之封，四时来祭，毕即归国。臣伏见临璧雍日，祠孔子以大牢，长吏”。此段《史晨碑》释文为拓本整理，与书卷文本有几处出入，详细不再列举。
曹全与史晨是同代人，曹全任陕西郃阳县令，史晨任东汉鲁国的鲁相（鲁国属县级编制,鲁相即县令），陕西郃阳位于鲁国正西方向，与鲁国直线相距达600公里，两地县令相隔这么远，曹全与史晨是如何交集在一起，并委托曹全书写《史晨碑》等问题，尚无资料作进一步的说明解疑。
虽然曹全与史晨如何产生交集情况不明，但可旁证曹全是东汉时期具有社会名望的书法家。古代读书人不多，能写一手汉隶好字的屈指可数。同时，东汉时期自官方到民间，刻字立碑风盛，委托曹全写碑当然不止于已发现的这几件。
曹全书卷抄录了《史晨碑》文，并不能证明《史晨碑》书法就是曹全写的，需要将曹全书法与《史晨碑》拓本笔迹作对比，展示如下（图9—20，黑底色是碑文拓本）。
上图同字对比，可见书卷与拓本字迹，书写笔势与组字结构基本一致，可认为《史晨碑》拓本是出自曹全手迹。不过书写书卷与书写刻字模板（字样）是不同的，写书卷是写大写小、写多写少，书家可随心所欲。写字模受限于碑文字数与石碑大小，《史晨碑》有近千字，整体布局限制每字见方约3厘米，所以写碑刻字模要比写书卷字体略许扁平。
至此，《史晨碑》是曹全写的证据翔实，但是引出另一问题，即《曹全碑》与《史晨碑》书体，为何出现有明显不同（图21）。
上三图都是曹全书体，标号①图是《曹全碑》拓本，写于185年。②图是曹全自书其家世与政绩的书卷，写于169年。③图是曹全书写的《史晨碑》文本节录，写于169年。②、③图是写于同一年，所以书体是相似一致。①图书写于169年，晚于②、③图十六年，书写的字迹秀润，端庄雅致，观赏感觉显然好于②、③图。
以上①、②、③图都是曹全撰书，为何①图与②、③图有差别呢？笔者在解读《曹全碑》文章，阐述过这个问题。即同一作者的十六年前、后作品，存在书体与书风变化实属正常，青、中、晚年期作品书风都有不同，相对而言晚年期作品，书风变化是由粗涩打造为精熟，更为趋向精致简淡，风韵浑然。曹全书法历经十六年修炼以后写《曹全碑》，书艺比前期作品（②、③图）必然显得笔老墨秀，更近一杆，不足以奇怪。
曹全《史晨碑》书卷附载其它历史信息有，书卷右端隔水处题签，书写有“阅徽草堂真品藏”字样（图22右），署名“徐峤之”。徐峤之是唐代书法家（生卒不详，约675—745年），家族是书法世家，其子徐浩是唐中期著名书法家。这里有一点困惑，“阅徽草堂”是书斋名号，宋代有“阅徽草堂”，清代有“阅徽草堂”，唐代有没有“阅徽草堂”未见记载，从徐峤之身份看，官职最高是地方广平太守、洛州刺史，够不上为皇家收藏品担任鉴识的资格，徐峤之显然是为民间书斋“阅徽草堂”鉴识书卷，与宋代、清代同名书斋“撞车”。
书卷题首是三国时期魏武帝曹操（155—220年），字孟德，三国时期政治家，知兵法，善诗文，擅写书法。曹操题首以草体书写“汉曹全碑文”五字，落款“孟德”（图22左），对这五字的正确读法是“汉/曹全/碑文”，即曹全写的碑文，而不是“汉/曹全碑/文”，否则把碑文张冠李戴了。曹操题字不仅印证曹全是东汉具有社会名望的书法家之一，而且印证《史晨碑》文是曹全所写。
尾跋题字者依序有曹植、王羲之、智永（图23）：
三国曹植（192—232年），字子建， 曹操之子， 三国时期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代表人物与集大成者，代表作有《洛神赋》等，诗以笔力雄健与词彩华茂见长，诗集散文大都佚散，后人论汉魏以来二千年间文学诗歌具有“仙才”者，仅有曹植、李白、苏轼三人。曹植题字是“荣耀秋菊，华茂春松”，题字时间为“建安二十三年”，即218年。曹植的题字俊美秀逸，可见其书法功力深厚。曹植在数年之后创作《洛神赋》时，把“荣耀秋菊，华茂春松”词组引用于文内。
东晋王羲之（303—361年），后世尊为“书圣”，其在书坛地位与影响力，无需笔者多言。王羲之题字是“曹全此卷隶书，为汉隶四碑中，最具俊秀之美之佳品也”，署名“山阴羲之跋”。王羲之赞美之言提到的“汉隶四碑”是哪四碑？与后世所称“四大汉碑”是不是一回事？未作考证。
隋代智永（生卒年不详），本名王法极，号“永禅师”，书圣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对后世书法影响深远，所创“永字八法”，为后代楷书立下典范。
书卷有钤印25枚（图24），其中皇家官印有宋徽宗“双龙”印（方圆各一）；宋高宗“真閤、绍兴、内府书印、奉华堂印”；宋理宗“缉熙殿宝”印；清雍正“雍正御览之宝”印，清乾隆“乾隆御览之宝、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乾隆辰翰、八徵耄念之宝、惟精惟弌”印；清内府“御书房鉴藏宝”印等。其他官吏与社会名流鉴藏印有，北宋米芾，南宋贾似道，明代项子京，清代尤侗、米汉雯等。其中三分之二的钤印是皇家官印，综合题跋与钤印反映的递藏路径，书卷在宋代、清代由皇家收藏，在唐代及此前，元代与明代，秘藏于民间书斋，在社会露面或被名士鉴赏的机会极少，历代递藏的圈子很小，因此得到妥善保存，传世当代。
史籍对曹全缺乏记载，当代对曹全不甚识知，但从曹全书卷为其题跋留字的人物看，曹全书法在东汉时期极有名气，与曹全同代的皇家贵族曹操、曹植父子，晚于曹全一百多年的书法大师王羲之等，亲为曹全书法挥毫提字，说明曹全在东汉、魏晋书坛，是一位颇有建树人物受到尊敬。皆因曹全书法在碑刻无名，墨迹书卷存世稀有，以及隋唐之后书坛繁盛，名家辈出，曹全淡出书坛圈子，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后世虽然不知道《史晨碑》是曹全书写，但是对《史晨碑》书法给予极高评价。明末书法家郭宗昌认为，《史晨碑》为书法界百年的楷模。清初收藏家孙承泽认为《史晨碑》是汉石最佳。鉴此，本文对《史晨碑》撰书者作出的解读，以及笔者前期《曹全碑》文章，回答了汉代四大名碑其中两块是曹全书写的历史谜题，曹全的汉隶书法是时代的书艺巅峰，当之无愧为东汉著名书法家，笔者期待本篇拙文能为曹全列名书坛与古代书法家名录记载史册，起到呼唤与证物作用。
2023.3.10